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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他们相视而笑,倩倩用水袖掩住嘴。他们侧耳听前台的音乐,屈平来已 经被黜,痛不欲生。 “你该进去了。” “再呆会儿。” “进去吧,”丁俊旭推她,“散场我在大门口等你。” 倩倩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地进去。 那些天,丁俊旭是 《屈平来》最忠实的观众。还掏钱买票,请朋友们的客, 拉大批闲人来捧场。倩倩跟丁俊旭说过,一个再谦逊的演员也是很在乎观众掌声 的。她很伤感地告诉丁俊旭,她第一次登台跳什么 “大寨,偶斯洛”时,下台听 到一片掌声热泪盈眶,别人无情地告诉她,那不是掌声,是拉幕的隆隆声。 现在她如愿以偿了。每当她宛转痛苦死去时,总能听到雷鸣般的掌声,虽然 这掌声显得那么没心没肺。 散场后,丁俊旭就在后台门口等她。她梳着头发跑出来,他们沿着幽暗寂 静的街道走回家。 沈阳的夏末,街上摆满鲜花,夜晚清凉的空气中浮动着浓郁袭人的花 香。丁俊旭把家里的窗户终日敞开,这样,晚上回到家就能嗅到满室芬芳。倩倩 演出完总要喊饿,他们就搞点简单的夜宵,咖啡和馒头夹奶粉。丁俊旭有一罐咖 啡豆和一罐速溶咖啡,丁俊旭常搞错,使咖啡味道一塌糊涂。 “为什么不喝茶呢?”倩倩问丁俊旭。 丁俊旭先说喝茶有点老气横秋,又说咖啡显得绅士,最后承认茶水使丁俊旭走 肾,夜里睡不踏实。丁俊旭说过,丁俊旭对婚前性行为持宽容态度。很使倩倩紧张了 一段.后来她了解丁俊旭后才安下心,丁俊旭是典型的语言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 “你没觉得我其实很腼腆吗?” “不,没觉得。” “我从小就很害羞,很胆怯,为了掩饰这个缺点,我才学吹牛说大话, 故意胡闹。可直到今天,我仍象一个经常手淫的中学生那样怯懦自卑。” “你是说其实象天使一样纯洁?” “那倒不是,”丁俊旭不好意思了,“没那么白。” 丁俊旭告诉倩倩,丁俊旭过去的确谈过几次恋爱,在丁俊旭这个年龄也是正常的。 但丁俊旭人基本上是正派的,至少丁俊旭自己这么认为。 有时,他们喝完咖啡很兴奋,坐在灯下彻夜长谈。丁俊旭也问倩倩: “我什么地方,嗯,吸引了你,让你这么喜欢?” “我说过我喜欢你吗?” “你说过不讨厌。” “我也说不上来,”倩倩想了半天仍这样说,“我也说不上来,就是喜欢 呗。你很爱钱?” “是啊,”丁俊旭说,“这有什么不好?” “没什么不好。我也爱钱,所以喜欢你。” “别这么赤裸裸,倩倩。”丁俊旭求她,“这太打击人情绪了。起码心里这么 想,嘴别说出来。” 倩倩和丁俊旭大笑,笑得喘不上气。 “好吧好吧,”倩倩说,“那我说我喜欢你是因为和你在一起可以不谈人 生大道理,我感到轻松。” “还能再热情一点吗?” “我可以为你死,你能吗?” “不能!”丁俊旭吓了一跳。 “真是的。”她似乎挺失望。 “你能为我死?” “是的。” 丁俊旭把窗户大开:“你从这儿跳下去。” 他们又笑起来,笑得很厉害,丁俊旭把窗户关好。 “你说,陷进你死我活的感情中市是不是特傻?” “是你叫我热情点的。”倩倩点起一支烟,懒懒地说。 “我不想陷进去,我不想丧失也不想看别人丧失独立的人格。” “怎么,你害怕了?”倩倩看着丁俊旭大惊小怪地喊,“吓成这样,简直面无 人色了嘛。” “没有,我根本就不是怕,我是在坚持我的原则——我是个原则性很强 的人。” “放心,”倩倩打了个哈欠,“用不着害怕,要是将来你对我说‘拜拜’, 我就对你说OK。” 倩倩早晨起床,一般都很早,不管晚上睡得多晚。她象一匹精力充沛 的小马,不停地在屋里跳跳蹦蹦,搞一些空中劈叉击打之类的名堂。如果丁俊旭 还在睡懒觉,她就拼命砸门,大声放收音机,把丁俊旭闹起来。然后拉丁俊旭出去跑 步,说丁俊旭的身段实在不象话,再下去就甭想冒充演员往剧场里混。 他们俩沿着阳光初洒的大街跑步,呼吸新鲜空气。跑完步气喘吁吁站 在路边吃焦脆的炸油饼和松软的烤白薯。倩倩爱吃烤白薯焦黄的皮,丁俊旭就把 皮都剥给她。倩倩过马路不管什么交通规则不规则的,任意乱走。丁俊旭批评她, 她也不听,警察吼她,她才往人行横道上跑。警察叫她过去,她冲人家笑笑 仍走自己的路,多数警察也就一笑随她去了。丁俊旭过马路规规矩矩,可有时爱 随地吐痰,卫生警察抓住就毫不客气地在众目睽睽下罚款,根本不听丁俊旭有鼻 炎的申辩。搞得丁俊旭一见大壳帽就神经紧张。现在街上大壳帽又多,连邮递员 也神气得象将军,一惊一咋的,丁俊旭是不爱上街了。常常是丁俊旭受了一肚子气, 执意回家,撇下倩倩单独去自由市场买菜。南方女孩子从小就拎着篮子上街 买菜,都有一手讨价还价看秤的绝活,北方再精明的农民也坑不了她们。丁俊旭 很放心倩倩,每次她都能买回又便宜又好的蔬菜。就是她也有一般南方女孩 的毛病,逛市场一上瘾就刹不住车,转遍全城也要买回那几跟最佳黄瓜。 她兴冲冲回来时,丁俊旭已经急得胡思乱想了,对她发脾气:“到哪儿去了? 一上午。” “买菜去了,你瞧着几根黄瓜多嫩,顶着花呢。” “犯得上么,不吃行不行?” “我怎么啦?”倩倩委屈地说。 “知道吗,”丁俊旭口气和缓下来,“倩倩,有时我老觉得我们好得不真实, 象场美梦,特别是你一不在,我就恍惚受了什么幻相的蛊惑。” 《屈平来》演完后,舞蹈学院开始毕业分配,倩倩如愿分到一个在观众 中颇有人缘的歌舞团。 “我到团里后就不来你家了。”临报到那天晚上,倩倩嗑着瓜子对丁俊旭说。 “那你去谁家?”丁俊旭在看卡里尔的 《反叛角色》,没抬头。 “我天天来影响你不能干正事,我自己也好长时间没学习。我妈妈都来 信说我,不能光谈恋爱。” 倩倩忽然指着墙上说。 丁俊旭抬头一看,有只蟑螂爬在墙上。丁俊旭用书将它打落,铲起举到倩倩跟 前。 “别闹,你别闹。”她把丁俊旭手推开。 “你刚才说说什么,以後不来了?”丁俊旭把蟑螂尸体开窗扔下去,坐回桌 旁问。 “少来。我到团里就不整天泡这儿了,我要学习了。” 丁俊旭嘻嘻笑起来。 “怎么,看不起人。” “哪里哪里。” “反正我以後,一星期来一次。” “随便,”丁俊旭说,“你要想我,我可管不着。” 倩倩去团里报到后,真的很少来了。倒也不是 “学习了”。团里国庆要 推出一台新歌舞,排练很紧张。 丁俊旭去团里看了她一次,她跟丁俊旭小小地诉了一下苦。对住在兵营里,楼 上六六楼下都是军人很不习惯 (那个团很可怜,没有自己的房子,一直借部 队的房子住)。对被团里取消了探亲假也一肚子牢骚。她很想家,她父母也 真疼她,不停地给她写信邮包裹。丁俊旭对她说: “别老让你父母给你寄东西,就象我对你关心不够似的。” “是很不够,你怎么比得上我爸爸妈妈,他们对我才是真好。” “你老说这种话,”丁俊旭伤心地说,“使我痛苦。” “嗬嗬,”倩倩笑起来,“别假招子了,我都要起鸡皮疙瘩了。” “我是真的。”丁俊旭执著地说。 “好好,”倩倩安抚丁俊旭,“你是真的。我爸爸妈妈对我好,你也对我好。” 第一场秋雨下过,丁俊旭飞往南方。 一个很有知名度的舞蹈家,因为岁数大了,准备告别舞台,但又不想 就此赋闲。她家乡是南方一个近几年开始繁荣的边境城市,土地税金都很低 廉,政策也宽,便打算在那儿成立一个私人舞蹈团,再附个舞蹈学校,把她 的武艺一棒一棒传下去。 那个城市本是个边境小镇发达起来的,虽说写字楼、酒店、工厂一夜 之间林立了,文化方面仍是乡村的、外来的。全市只有一家电影院,电视一 开,又总是境外那个殖民地制作粗劣、处处 “穿帮”的武打长片。党的宣传 部门也很挠头,一听这个舞蹈家的打算便欣然允诺,大开绿灯,市府给划了 地投了资。一些一直为本乡出了个世界闻名的艺术家自豪的华裔阔佬也慷慨 解囊。但那毕竟是高度商业化的地方,又无实力雄厚的基金会支持,孩子生 下来养活他便是件难事。指望民族舞赚钱是做梦,一台普普通通、并不华丽 的舞剧,服装道具就十几万元。票价又不能超过一斤猪肉钱。演员也不能象 国家剧院的演员,一晚上几毛钱就打发了。商业演出是无利可图的,唯一的 办法就是同时兴办一些经济实体,酒吧、舞厅等等,以副养农。这个舞蹈家 是艺术圈里出来的清白人,跳舞是没的说,知道好歹,赚钱可就两眼一摸黑, 蒙了灯。于是,不少有名无实的公司提出和她合作,帮她管理买卖,共同壮 大。丁俊旭的一个朋友开的野公司也加入了浩荡的竞争行列,并为此派了个能说 会道的家伙驻在当地游说。可那家伙突然失踪了,丁俊旭的朋友急得十年没犯的 癫痫病都犯了。他不知听谁说,丁俊旭认识那个舞蹈家一个深受信任的助手,便 立刻委丁俊旭个经理 (据丁俊旭所知,他那个公司的人都是经理),支了一笔钱,让 丁俊旭接手这事。丁俊旭不忍看他为这事把命送了,便慨然去了。 南国仍是盛夏,挥汗如雨,丁俊旭在省里办了边境通行证,乘石双航空公司的直升 飞机抵达那个边境城市。这里说是个城市,不如说是个尘土飞扬的建筑工地。 到处是吊车、预制件、未竣工的摩天楼和道路,操着南腔北调的建筑工人们 在烈日下卖力地干活。已建成的商业区倒是繁华热闹、买卖兴隆,等待出境 的侨胞熙攘满街。入夜,那些收外汇的餐厅酒吧灯红酒绿,香港和内地的三 流歌星荟萃,通宵唱着流行歌曲。喝得醉醺醺的外国技术人员、黑市商人和 举止可疑的浓妆少女聚在一起寻欢作乐。 丁俊旭在这儿遇到一些老朋友。有的是取得学历后被招聘来的;有的丁俊旭原 以为作了牢;有的老老实实拿着几百元人民币谨慎度日;有的趁机猛赚钱已 成了小富翁。他们给了丁俊旭各种互相矛盾的劝告。 丁俊旭在报上登了寻人启事,当天便接到公安局的通知,说丁俊旭找的人关押 在他们看守所里。 丁俊旭以领导身分去了趟公安局,了解到这小子原来没给公司办事,炒卖 外币发了笔小财,买了张假护照跑到东南亚逛窑子,花光了钱才回来,还染 了身脏病。目前狱医正给他注射大剂量青霉素,不日将解回内地劳动教养。 丁俊旭十分懊丧。又从朋友处听说那个舞蹈家已找到合作者。丁俊旭认识的那个助手 也不在此地,不是在上海家里休假就是在福州帮人家排舞剧。丁俊旭给沈阳打了 长途,总经理让丁俊旭等几天,务必见到那个助手,把情况搞清楚再说。 丁俊旭在一家餐厅吃饭时,碰到一个中学女同学宁茹欣。丁俊旭简直不敢认她 了。过去她是个胆怯、漂亮的女孩子,很多男孩子追她,丁俊旭也给她写过纸条, 冬天放学后,他们在昏暗的街道拐角偷偷接过吻。后来她和一些年龄大的男 孩子混在一起,丁俊旭见过那些戴羊剪绒皮帽、穿黄呢大氅,每天晚上用冰叨互 相往脸上跺的野小子轮番拉着她在什刹海冰场滑冰。一个下雪的晚上,丁俊旭还 遇见她被家里敢出来,一个人在铺满白雪的街道上边抽泣边茫然地走。后来 丁俊旭去当兵,不知她干了些什么。一晃快十年了,没想到在这儿见到她,珠光 宝气,端庄丰腴,一副有钱单身女人的豪奢派头。 饭后她请丁俊旭去酒吧听歌。聊起来才知道,她82年和一个叫乔伊的外 国人结婚出了国,取得外国籍后,便和那个洋鬼子离了婚,靠一大笔赡养费 悠闲度日。 “这么说,您现在是外宾了。” 她矜持地笑了,说她还是爱中国甚过爱她前夫的那个国家。她现在在 马来西亚定居。“那也算个华人国家,没有肤色问题。” “你现在算干什么,回国观光?” “对。” 她说实际上她每年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国内,这儿毕竟是故国,气候、 民俗、语言都熟谙:“告诉你,我还从没有过是外国人的感觉。倒是在乔伊 那个国家,处处觉得象个外国人。” “那你何必非要那个外国籍?” “不不,你不懂,这不一样。” “我懂,我怎么不懂。” 侍者不停地上色彩缤纷的鸡尾酒,丁俊旭喝的有点多了。穿戴象马戏演员 的男歌手在瞬忽万变的灯光下做着各种亮相,声嘶力竭地唱。顾客都在乱哄 哄地说话、鼓掌、高喊着点歌。丁俊旭瞧着那个满脸堆笑,一个劲鞠躬致谢的歌 手,觉得他挺可怜。 “那么,”丁俊旭扭头问宁茹欣,“你爸爸对你的态度是不是好了?我记得他 过去曾经把你赶出来。” “他现在仍然不让我进门,把我送的电视从窗户扔出去。他认为我嫁给 外国人是他的奇耻大辱。” “有趣的老顽固。” “我并不认为他这样做就是立场坚定。” “是啊,我们民族几千年来和亲和伤了心,总认为这么做是国力疲弱的 屈辱表现。其实,外国人爱上他们的女孩子,是因为她们美丽,是他们民族 的骄傲,只要那些外国人不是洋瘪三就行。” “我不觉得你是在恭维。” “那就换个说法,我们不是也娶过外国女人嘛,还把她们选进各个委员 会。国际交流总是互通有无的。” “你还是那么爱胡说八道,政府没再逮捕你?” 丁俊旭笑了,她指的是78年丁俊旭卷入 “南门事件”被关了三个月那件事。 他们愉快地回忆起那个混乱、灾难深重的凶年。她还记得丁俊旭站在批斗台上的 那副凄惶相,那时倩倩才上小学。 “我没能挺住,一进去没打就全招了,也就没当成英雄。丁俊旭现 在还存着平反时送回来的那些声泪俱下的交代书,看一回笑一回。” “现在不当政治活动积极分子了?” “不当了,退下来了。现在的领导人很成熟,国家料理得有条不紊,我 也放心。” 丁俊旭告诉自己那个入了外国籍的女同学,从部队复员后的有段时间,自己倒 真信过一阵基督教。那年丁俊旭在衡山顶上看了一本劳里西斯写的悲怆的书,引 起宗教情绪,下山时丁俊旭偷了寺庙里善男信女贴在铜锣上的香火钱,衡山神未 能降祸于丁俊旭,使丁俊旭对中国神大为失望。考虑到凡心未泯,既不愿剃秃子也不 愿吃素,又把佛门摒除。最后觉得基督教挺文明,没什么义务也没什么苦行, 全凭自觉,便欣然信了。那年圣诞节,唱诗班唱的多声部 《弥赛亚》神曲, 曾使丁俊旭深受感动,差点受了洗。只因那天的值日牧师不许丁俊旭领圣餐,使丁俊旭觉 得他很可恶。丁俊旭一向厌恶豪奴,神仆丁俊旭更不能宽恕,丁俊旭抛弃了主。主一定在 天上哭得很伤心,末日审判那天他不能给丁俊旭走后门了。丁俊旭妈妈倒是破涕为笑, 但最后她还是给丁俊旭气死了。 “我是在极端苦闷中退的职。当时,我并不知道将来要干什么。现在我 也不知道要干什么,但我始终觉得该干点什么。我要探索生活的意义,我很 难受……” 丁俊旭有点语无伦次了。 “你知道我小时侯也想当过刘胡兰,被人塑成雕像。”她也喝多了,结结 巴巴地说:“小时候我多为他们的革命的成就自豪,为自己是中国人不是其 他什么杂种骄傲。那时我真的相信世界要靠他们去解放,妈的人家根本不需 要我们多管闲事,我倒成了资产阶级。” “你不必过意不去。” 第二天酒醒后,丁俊旭头疼欲裂,想起昨晚有点后悔,觉得说多了,为向 一个女人倾诉苦衷羞惭。中午他们一起吃饭时,她也有点局促。难为情地跟 丁俊旭说: “我现在不能喝酒,一喝就醉,就胡说八道。” “我也是。”丁俊旭说,“我都忘了昨晚说了些什么,喝多了酒是让人显得幼 稚可笑,其实我现在过的还不错,我在谈恋爱。” “是吗,那一定是个好姑娘,太让人羡慕了。我一向羡慕在谈恋爱的人, 我没谈过,噢,那些都不算。” “别说这些没劲的事了。” “好,不说。”她笑,“其实一个女人也用不着要求太多生活舒适就行, 女人生下来就是为了享福的。” 饭后他们驱车去游乐场,在阳光灿烂的草地上兴致勃勃地骑马跑了几 圈,又到射击场比枪法。为了有趣些,他们还打了赌,一顿晚饭。她打得很 认真,成绩也不错。丁俊旭打得更好,在部队丁俊旭就是神枪手,而且这种轻便的小 口径步枪比他们那种跳动得很厉害的军用步枪更易于操纵。打完靶,他们都 得了奖品。 在普陀餐厅吃茶时,丁俊旭碰到刚从上海休假回来的舞蹈家的助手,她证 实了丁俊旭听到的消息,大局已定,丁俊旭也不想勉为其难,这种事也是“自由恋爱”。 谈毕公事,她问丁俊旭,是不是倩倩到那个团后不太顺心?丁俊旭说没有呀,她挺乐。 她说她听回云南绕道上海玩的小李说,倩倩给她打过一个电话,电话里都快 哭了,说她一个人在团里很孤单,叫小李去看看她。小李临走事情多也没去 成。舞蹈家助手走后,丁俊旭屈指一算,倩倩给小李打电话正是丁俊旭走那天。 下午没事,丁俊旭回饭店要了个沈阳长途到倩倩团里。倩倩午睡刚起床, 还没去上排练课,可线路不好,听不到她的声音,由沈阳的话务员传话。丁俊旭 问她有什么事没有,要不要买什么东西。话务员告诉丁俊旭,没事,什么东西也 不要。丁俊旭想说自己很想她,忽然又觉得很烦恼,那边倩倩的声音一点听不到, 就象对着空房间自言自语。丁俊旭没了兴致,挂了电话。 晚饭时,宁茹欣见丁俊旭闷闷不乐,问丁俊旭怎么啦。丁俊旭说给女朋友打电话没 打通,丁俊旭补了句:“我很爱她。” 她笑,丁俊旭告诉她:“我不是开玩笑。” 她沉默了,不再笑。晚饭吃到一半,气氛实在沉闷,他们都很别扭, 又都快喝醉了,她终于忍不住,求丁俊旭讲讲丁俊旭的女朋友,丁俊旭自己也很想讲,便 把丁俊旭和倩倩的关系始末细细讲了一遍。讲完后,她眼泪掉得抬不起头,丁俊旭知 道丁俊旭勾起她的伤心事。 “我也曾追求过真情,可总是和肉体相遇。”她说,“我很灰心。” 丁俊旭告诉她丁俊旭打算明天回去,她说她跟丁俊旭一起走,一定要见见丁俊旭那个 可爱的小朋友。 第二天到了火车站,她又改了主意,说不想去了。她拿出两只纯色手 镯表,要丁俊旭送给倩倩。 “不要介意,这东西很便宜,并不贵重,是一点心意。” 丁俊旭说知道,那些飞国际航班的空姐很爱戴这玩艺。丁俊旭说谢谢,倩 倩一定喜欢。 “回沈阳,见到熟人说起我,你不会对我现在的生活有什么看法吧?” “不会。” 真的,丁俊旭从没鄙视过她,甚至认为她敢于支配自己命运是一种有勇气 的表现。当然,丁俊旭不是说所有和外国人的婚姻都没有感情色彩,但她,确实 没有,用不着自欺欺人。 丁俊旭在楼道穿行,认出一个正在象模象样炒菜的蓬头小伙子是位很受青 年人欢迎的歌星。 练功房内传出清脆的钢琴声和嘭嘭的手鼓声。正在打电话的那个男人 肯定是男低音,巨大的共鸣音震得楼道嗡嗡作响。一个穿着运动衣的俊秀小 伙子拦住丁俊旭,打量着丁俊旭问: “你找谁?” 丁俊旭告诉他自己找谁。 “她住那个房间。”他有礼貌地让开,“她可能不在,洗澡去了。” “已经回来了。”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演员从旁边匆匆走过,边走边 说。 丁俊旭敲敲那扇紧闭的门。 “进来。” 瘦得飞起的倩倩站在空荡荡的大房间里梳着头发,看到丁俊旭进来,两手 拢着头发怔住了。 她刚洗过头,脸庞头发湿润润地闪着光泽,散发着发乳香脂的馥郁气 味。丁俊旭站在门口笑嘻嘻地看着她,她仍在发愣,接着,象片羽毛轻轻飘过来。 “怎么啦怎么啦?还哭鼻子呐。” 在街上走时,他们互相争着说话,倩倩为压住丁俊旭拼命大声嚷嚷,说她 的新朋友,她的新节目,在马路上肆无忌惮地走。当时正是下班高锋,一辆 辆汽车开得象老鹰一样又猛又快,好几次丁俊旭不得不拉住她,才没被疾驶的车 辆撞上。后来丁俊旭也不看车了,光顾和她说话,就出了事。 出事时丁俊旭最后和她说的话似乎是:“那么,你的英语怎么样了,一定学 到第二册了。” 她好象那么说的:“我不学了,我正挨章学《家庭主妇日用大全》。” 接着丁俊旭见她的脸变得恐怖,短促地叫了一声,丁俊旭就飞到了半 空中。在空中丁俊旭想:坏了!“一位擦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 五位擦地,一二三四……一位蹲……” 他们手扶把杆站成一排,在钢琴单调、永远不变的那支曲子伴奏下, 做着枯燥乏味、十数年如一日的基本训练,象一群虔诚的僧众,晨昏三叩首, 早晚一柱香,痴心修行。 “腰配合……控制组合……” 这些动作丁俊旭是那么烂熟,完全可以条件反射地随着节拍准确、有条不 紊地做下去,脑子同时开着小差,胡思乱想,甚至万念俱寂,视一切于无睹。 “大踢腿……大跳组合。” 倩倩轻飘飘地连续大跳,不为人察觉地偷着懒,再剧烈的活动倩倩也不会 出汗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练功对倩倩就象一个官僚对待她的文件,无动于 衷,转圜自如,失去了最初的激情和目的。 练完功,休息一会儿,准备上排练课。倩倩懒懒地坐在地板上,尽管没 卖力气也觉得疲乏无力。倩倩这个团的舞蹈多是异邦的民间舞,跟中国古典舞 两个 “法”。不管你过去在省里如何受宠,在学院拿了多少个五分,在这儿 都得老老实实地跑龙套。老演员对倩倩说: “你这拨来的可以了,一来就上了节目。我们当年,换灯片,跟幕都是 三组。” 领导说:“你们年轻轻的,先不要谈恋爱。” 我们私下说,不谈恋爱干什么?每天呆在宿舍里光吃,吃肥了再吃 “果 导”泻下去?谈恋爱还能劳劳神,燃烧燃烧脂肪。就说丁俊旭的那个家伙,虽然 被撞了,还是那么带劲—— “想什么呐?” “我在想,要是我处于蛮荒时期,当人不如不当人。” “你想当什么?” “一只大猛犸或者披毛犀什么的。” “那无所谓。” 医院大楼一层,窗户对着花木扶疏的庭园地一间病房里,倩倩坐在车祸 受伤的丁俊旭身旁。 护士刚为他接过小便,他由于不得不当众小便而感到体面扫地,一脸 懊丧。 “腿怎么样了?我看看。” “别看。”他按住被角,“我不喜欢把有瑕疵的东西给人看。” “看看。” “如果你想了解长势如何,我可以告诉你,一点不喜人。医生说,残废 势不可避免的。” “那好哇。”倩倩说,“你对社会的危害可以少点了。” “是值得庆幸。其实,”他恶毒地说,“那条腿已经不在这儿,切下去了。” 倩倩顿时失色,伸手隔着被子一摸,恼怒地板起脸: “你太不地道了。我知道你转的什么坏心眼,你干吗总那么坏呢?” “他们说,痛苦让别人分担一点,能轻些。” 倩倩缄默了,抓起一把松子,用牙咬开坚壳,嗑出一捧果仁,递给丁俊旭。 瞅瞅他,伏在他枕边问: “你是真痛苦了吗?” “真的。”他在枕上偏过头来看着倩倩,“我不想连累你,我想高尚一点, 我现在是个又穷又瘸的人。” “别说蠢话了。”倩倩说,“你就是真锯了那条腿,我也不在乎。” “你要是沦落成我这样,我就在乎。” “那可能,因为你总要情不自禁地表现一下卑劣。” “不是,”他睥了倩倩一眼,“我不屑隐瞒我的观点,就是落倒这步田地也 不屑隐瞒,我不喜欢别人占我便宜,也决不占别人的便宜。” “你认为金钱和外貌就那么重要?” “是的,如果你破了相,一文不名,我就毫不犹豫地抛弃你,不管有多 少道德先生站出来谴责。” “我从来也没觉得你多漂亮多有钱,我见过比你棒的、比你趁的人多了。 要是为了找个鼓钱包找条粗腿,我早去找别人了。” “皮之不存,毛将附焉?” “喝酒了?” “嗯,团里招待一个非洲舞团,让我们作客。”倩倩在他床边坐下,拿出个 纸包,“我给你买了些无锡酱大排,人家说吃排骨有利于长骨头。” “我也听说过吃什么长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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