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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后来呢?” “后来,功废了,只剩下个嘴。” 丁俊旭引她走进一家有抽象派壁画、银闪闪餐具的法式餐厅,打着黑领结 的侍者迎上来,安排他们就座,递上精美的大菜单。丁俊旭随便浏览一遍,点了 两份特菜和两瓶啤酒,继续跟高倩说: “我很遗憾,要不他们没准认识得早些,双人舞。” “也没什么可遗憾的,”高倩看着侍者把酒分别倒进他们的杯子。等侍者 走开,端起酒杯说:“你要学了舞蹈会更遗憾。” “为什么?” “跳给谁看?连那种风流自赏的人都只看马戏,不看舞蹈。” “我空肚喝酒,一喝脸就红,得垫巴垫巴。”丁俊旭跟高倩说,一边把纸餐巾 扔到一边,抓起桌上的烤面包往嘴里塞。 “我不是指你。”高倩笑着说。 “没关系。”丁俊旭说,“尽管说,我不在乎。我是爱看马戏,还是鼓掌喝彩 最起劲的一个。” 侍者送上冷盆,丁俊旭挥舞刀叉,大吃大喝,风卷残云,又端起酒杯咕嘟 咕嘟喝得喘不上气。 “你吃东西真香。” 丁俊旭停下来,斜着眼看她,她笑眯眯的,手把着酒杯玩。 “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低级趣味?我们劳动人民,,不能比你们搞艺术 的。” “要说劳动人民,”高倩说,“我才是劳动人民,光会跳舞,没什么文化。” “怎么着,大莱阳村的水浇了菜园子,贵贱一码平了?” 侍者送上煎好的牛排,丁俊旭吩咐过他,煎得老点,切开时,里面还是红 红的有血丝。高倩尝了一口,便放下刀叉,丁俊旭吃了一块,也很不对口,只是 这块牛排太昂贵,不吃掉实在叫人心疼,丁俊旭抱怨着,还是都填下肚。 付了账出来走在大街上,丁俊旭对高倩说:“不行,我得去喝点冰水,有点 恶心。” 他们站在一个冰柜前喝冻柠檬水,高倩又要了块紫雪糕。前面十字路 口刚出了一起交通事故,围起一堆看热闹的闲人,警车、救护车呼啸而至。 丁俊旭和高倩也跑过去看,只看到撞瘪的汽车轮胎和一摊血迹,又走回来喝冷饮。 “上个月撞死四十八个人。”丁俊旭看着路口竖立的交通事故公告牌说。 “跟我说说你好吗?我还几乎一点不了解你呢。”丁俊旭扭头看高倩,她的眼 睛在桔红的路灯下又黑又亮,露出那么饶有兴味的神气。 “你想听什么?” “你为什么退职?他们都猜你是被开除的。” “这可是凭空诬人清白,我,”丁俊旭说实话,说实话就有些艰难。丁俊旭咽口唾 沫:“想发财——” 高倩笑,看来她又以为丁俊旭在信口开河。 “真的,”丁俊旭诚恳地说,“怎么说我也和你不一样,浑浑噩噩小三十年, 身无一技之长再没钱,将来谁待见?我过去那个单位,终日无所事事,薪水 菲薄,饿不死也吃不饱,难受坏了,毁我青春。” “那你退职后,比过去好点了?” “常饿肚子,真惭愧。可我不怨别人,机会有,全看自己。另外,”丁俊旭笑 着说,“也不是没有挥霍的时候。我不共人家的产,也不喜欢别人和我共产。” “你真反动。” “我寻思着,官不是人人都能做的,学问也不是拨拉个脑袋就能干的, 唯独这钱,对人人平等,慈航普渡。” “你退职时,你爸爸妈妈还活着吗?” “妈妈还在。” “她没说什么?” 忽然,丁俊旭一阵心酸。很多人都说丁俊旭妈妈是丁俊旭气死的,丁俊旭从不愿提这 事。可不知为什么,今天,丁俊旭想说说这事,特想推心置腹和人谈谈。丁俊旭看着眨着 眼睛站在丁俊旭面前的高倩,想描述一下,又觉得难以讲清晰,辞不达意。 “我妈妈是那样一种人,怎么说呢,是个地道的有中国特色的妈妈。总 希望我和大家一模一样地生活,总觉得她有义务指导我象她那样过 ‘有意义 的’生活。大家参军时,也要我去参军。大家上大学时,也要我去上大学。 希望我入党,再娶个女党员。什么都考虑得很周到,就是不问我想干什么。” “她是为你好,”高倩温和地说,“关心你。” “都这么说,搞得我都气愤了,难道还有谁比我更关心自己?狗看星星 一片明!我不自私,我尽义务,服兵役、献血、纳税、植树、买国库券。我 只是不喜欢别人多管我的事,不危害公共秩序的私事。” “什么事能跟公众一点关系没有呢?” 丁俊旭想了想:“譬如,我晚间上床前洗不洗脚,我吃不吃羊肉。再重大一 点,我和我爱她她也爱我的女孩子婚前有没有性关系……” “我有点累了,”高倩说,“想走了。” “再聊会儿。” “太晚了,改日吧。” “要我送你吗?” “你要懒得送就算了,再见。” “再见。”丁俊旭兴犹未尽,拍拍高倩肩膀,“咱俩还挺投机。” “我觉得我们还是有区别的。”高倩正颜说,“我虽有时也冥想,可从没 有过什么肆意妄想。” 她转身走了。丁俊旭在原地呆了半晌,走开:“妈的,现在人人都有莫名其 妙的优越感。” 那些天,丁俊旭正好有钱,带着高倩走街串巷吃雨后春笋般在沈阳开张的 各帮菜馆。遇到丁俊旭那些神头鬼脸的朋友就呼啸成群,做成一处,吃个痛快淋 漓,有几次丁俊旭还喝得哇哇大吐。使丁俊旭纳闷的是颇能喝几杯的高倩滴酒不沾, 只是拼命抽烟。丁俊旭问她有什么不开心,她说没有。 丁俊旭越逼问她,她越坚持说没有,反而常常酸了脸。 “我不喜欢女孩子总那么心事重重的怪样。” “我才没心事重重,”她平静地说,“相反,我现在都快成饭桶了。” “你这是影射我吗?” 高倩扭过头去。丁俊旭掏出五角钱,摔了个玻璃酒杯。她起身就走,丁俊旭追 了出去。外面阳光明媚,他们再街头绿地的石凳坐下,四周都是光着小膀子, 扑着痱子粉,嫩声嫩气叫笑着的孩子。幼儿园的阿姨坐在树荫下聊天。一个 眼睛又黑又圆的小姑娘伸手摘花坛里鲜艳的花,丁俊旭喝住她,小姑娘踉跄退了 几步,站住看他们,恍恍惚惚,若有所思,他们笑了。高倩说这女孩很象她 小时候的样儿。丁俊旭指远处一个正欺负人、头又扁又圆的男孩说,我小时候很 象他。 “我说,”她说,“你那些朋友都跟你一样,也是‘改革家’?” “差不多,”丁俊旭说,“印象如何?” “你们钱从哪来的?整天胡吃海塞,也没见你们费劲干什么。” “叫你看见还成。”丁俊旭说,“你以为他们该是什么样?挽着袖子站在车床 旁?在农田里挥汗如雨?” “可你们玩的也忒邪乎了。我跟你一起这么多天,没见你有一点正经事。” “老天,你把我想成什么雄赳赳的样儿了?跟你在一起,我已经正经多 了。” “已经正经多了!”高倩眼睛差点儿瞪出来。 “是,快活多了,吃的睡的都香多了。” 高倩瞅着丁俊旭愣了半天:“这么回事。” “哪么回事?”丁俊旭有点糊涂。 两个丁俊旭认识的姑娘从远处走过,丁俊旭跟她们挥了挥手。高倩用下颌点着 那两个远去的姑娘问: “过去你也常常带姑娘和你那帮哥儿们玩?” “常带。” “你们互相交换吗?” “不,怎么这么说。” “你们,你和那些女孩子睡过觉吗?” “没有,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们只是一起坐坐。” “你说过你不在乎。” “我是打比方。我没和女孩子睡觉不是道德上有什么禁忌,而是我还没 有爱上谁。重申一遍,我不是流氓。一个人,就算他挺无聊,也不见得就非 是个流氓。一个锅盖不能扣到所有锅上。” “不知怎么搞的,我。”高倩说,“和你那些朋友在一起,总觉得他们 象一对野鸳鸯。别人,那些行人、服务员看我的眼光也使我觉得自己不正派。” “我还以为你喜欢在街上逛来逛去呢。这样吧,以後到我家去。” “你那个家和街上有什么区别,更臭。” 第二天,丁俊旭打电话约高倩出来时,她不肯了。 “我不想出去了。我们快毕业演出了,排练很累,天又那么热。” “我去你那儿。” “不不,你别来。你这段时间不要来了,我没事会给你打电话。” “你烦我了是吗?”沉默了会儿,丁俊旭说,“腻了?” “是的。”她低声说。 丁俊旭给车站问讯处打了个电话,问清去北京的车次,然后把盥洗用具和 换洗衣服塞进手提袋,出了门。 在街上商店里丁俊旭买了架减光镜,一顶遮阳帽,想到脚上的鞋涉水不方 便,又进鞋店买了双高跟鞋穿上,拎着旧鞋出来扔进垃圾桶。 到了火车站,车票已售光。丁俊旭买了张站台票,一个在车站值勤的警察 朋友把丁俊旭送上车。 车厢里人很多,丁俊旭补完票站到沈阳才找到座。一坐下,丁俊旭趴在小桌上 就睡着了。列车运行了一夜,停了很多站,很多人上来,丁俊旭醒了又睡,睡了 又醒,不时有人捅丁俊旭问旁边有没有人,丁俊旭迷迷糊糊一概说有。 早晨,车厢里已充满腥潮的气息,海开始在远方闪烁。很快,海水布 满视野,舰船点点。平房、楼厦渐次密集,列车驶进市区。 丁俊旭去旅店介绍处去看了一下,到处客满,只能住浴池,便去大姐家里。 姐姐姐夫都去上班。她的儿子放暑假在家,引一帮小朋友在家折腾,看丁俊旭来 了便冲丁俊旭翻白眼。他去年到顶丁俊那里玩旭丁俊旭对他很凶,他记了仇。 丁俊旭也不理他,放下东西就出来。这座殖民时代建造起来的城市,街道两旁都 是陈旧的异国情调的洋房别墅,寂寥静谧的花园草坪。迎面走来的年轻人都很时髦, 穿着各式便宜漂亮的舶来品。丁俊旭走到海边马路,视界顿开,五颜六色的帆舨在蓝色 的海面下轻快地滑行。海边浴场沙滩上趴满来自各地的旅游者和疗养者。那 些童话般的彩色小木屋已拆除,代之而起的是比肩紧簇的尖椎、帆、蘑菇型 钢筋水泥更衣室。在夏日强烈阳光下,那些粉红、果绿、乳白、米黄的屋顶 衬着蓝天白云、清澈的大海分外醒目。沿海边开张的豪华餐厅、咖啡厅比比 皆是。整条街自由市场里水果、海货、瓷器和草编织品堆积如山。 晒得黝黑、健康快乐的外地人吵吵嚷嚷地大把钞票抢购。丁俊旭拐进浓荫 蔽日的浴场路,穿着泳装的少女仨仨俩两吮着冰糕来回溜达,挎着救生圈的 孩子成群结对光着脚丫打闹跑过。丁俊旭在路边小摊上喝了两碗冰冷可口的当地 特产啤酒,租了条裤叉穿上,踏上滚烫松软的沙滩,一路走向大海。 高大有力的波浪一道道涌上沙滩,戏水的孩子们被抬起,放至更高处。 海水晶萤耀眼,鼓噪抖动,丁俊旭急急扑向它,一道长长的浪涌来,丁俊旭全身浸浮 在泛着沫的凉沁海水中。丁俊旭挥臂向海里游去,随着一波波涌至浪尖,又随着 后泻的涌势,滑向另一道浪尖。很快丁俊旭游离了喧嚣的浅海,弋在潜不见底的 深海。岸上隐隐传来警告涨潮,要游泳者返回的广播声,丁俊旭丝毫不予理会。 其实,逆潮行进,人借涌势,最轻快不过的。丁俊旭迅速地游动,四周已不见人 头,只有此起彼伏的蓝色波涛,一望无垠的汹涌海面。丁俊旭越过防鲨网的白色 浮标,继续游向外海。海面愈开阔,海水愈明净,流霞漾彩,光华炫耀。游 到一处海岬,丁俊旭看到另一个海湾里舰船林立的桅杆;热闹拥挤的海水浴场; 市区鳞次栉比的红楼绿树。温暖的海面下有寒冷彻骨的暗流出现。丁俊旭掉头往 回游,才发现自己游得太远了。丁俊旭缓缓地往回游着,感到身体一点点沉重起 来,从昨天下午在沈阳上车丁俊旭就没吃什么,又喝过酒。外海无穷无尽涌来的 波涛追逐着丁俊旭,把一个个冰冷的浪头砸在丁俊旭头上,一次又一次将丁俊旭覆没灭顶。 丁俊旭仓惶地边回头边拼命游,惊恐地感到腿肚子硬结了,就是说,要抽筋。丁俊旭 不得不放频率,又游了很长时间后,丁俊旭绝望地精疲力尽了。沙滩仍是那么遥 远,穿着点点彩色泳装的肉色人群无声无息地活动,象是另一个快了尘世的 人们,蓝汪汪的海水无情地隔开了丁俊旭,万籁俱寂,丁俊旭沉了下去。丁俊旭觉得自己 变成一条鱼,在蓝蒙蒙的水里斯肆意潜游。“嘟嘟嘟”,一条漆着救生字样的 海军汽艇翻着浪花驶来。甲板上的水兵用半导体喇叭冲丁俊旭喊: “你他妈找死啊,怎么游到防鲨网外面来了?” 丁俊旭的欣慰立刻化为愤怒,踩水昂头冲他们喊:“你他妈管着吗,老子愿 意。” “喂,”水兵又喊,“你要是不行,就上来。” “走你的吧,你们那破艇的推进器搅的老子直呛水。” “真他妈不识好歹。” 水兵们骂骂咧咧地把汽艇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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