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正在练功房跳一个既兴的幽默舞蹈。大意是三中全会后，政策放 宽，农民养了很多猪，猪吃得很肥，心情也很舒畅，屠宰时，争先恐后：“先 杀我！”“先杀我！”表情兴奋，至死不渝。跳的和看的都笑得滚了一地。 丁俊旭把穿着黑练功服笑得直不起腰的高倩揪到一旁。 “干什么？” “下了练功课，我在陶然亭水榭等你。” 她笑着挣开丁俊旭，丁俊旭转身走开。 丁俊旭在公园等了一个小时后，心情慢慢沮丧了。湖水稠绿，平滑似绸， 不时有鱼呼啦跃出水面，涟漪一圈圈散开。天空阴沉，纹丝风没有，雷声隆 隆传来。丁俊旭忽然想起拱桥那边还有个水榭，忙跑到桥上。两个飞檐红柱的水 榭间曲桥上，一个蓝裙子少女双手握在前面，东张西望，怅怅地走着。丁俊旭拼 命冲她挥手，她愣神遥望，然后，连跳带蹦地沿绿茵茵的湖岸跑来。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我是来告你一声，我有事，要去西三取做好的旗袍。” 天开始掉稀稀拉拉的雨点。他们躲进一株老树浓密的伞盖下。 “别去了，旗袍晚一天取有什么关系。” “明天他们连排，一天都没空。” “那就后天取。要不就别要了，我赔你一块料子。” “真好笑，我要你赔我料子干吗？”她瞪圆眼睛，瞪了丁俊旭片刻，把后面 的话咽下去，“我要去，再见！”扭身走到草坪上，跳过矮杆，站在甬路上回 头看了丁俊旭一眼，“你要没事，可以赔我去。” “我有事。”丁俊旭挥挥手，让她快走。 滚滚乌云带着雷阵雨压过来了。 中午，丁俊旭在好美味西餐厅碰到一个要办服装表演队的朋友请舞蹈学院 的几个人吃饭，小李在里面。丁俊旭也不客气，坐上桌就吃。吃完饭出来，小李 挂在手上转着玩的钥匙串搞丢了，丁俊旭赔她回去找。找到钥匙后，他们就坐在 雨后潮润的草坡聊天。园子里静悄悄，鸟语呢喃，小李有点想家。她这样纯 朴的少数民族女孩到沈阳这么复杂的环境，面对各种笑嘻嘻的汉人面孔，吃 不准。丁俊旭胡说了一顿为人处事之道，发觉自己什么都懂，可事到临头，也缺 乏超脱、弹性。丁俊旭也想起了小时候，爸爸妈妈抚养丁俊旭时，在秋日和煦的阳光 下，在拂拂扬扬柳树林下，无忧无虑奔跑打闹，玩得满头大汗。 “想什么呐？” “噢，”丁俊旭收回纷飞的思绪，抬头笑笑说，“没想什么，哎，”丁俊旭问小李， “你们屋那个姓高的挺讨厌我是吗？” “没有呀，”小李眉毛一挑，说，“没有，她对你挺感兴趣。” “是吗？没看出来。她说我什么了吗？”丁俊旭心怀鬼胎地问，“跟你说过我 什么？” “也没说什么。”小李说，“就是那天晚上你走后，她说，‘这是个真人。’” “太乙真人，散仙，是这意思吗？” 小李笑着说：“大概是。你比他们活得自在呀。” “真的？”丁俊旭谦逊地说，“我能跟你们比吗？” 他们出公园时已是满街夕照，下班的人、车潮水般地一波波涌过，交 通堵塞，人声鼎沸。 高倩横穿马路向公园走来。 小李叫高倩，她看见他们，不自然地笑笑。 “干吗去？” “没事，到公园里转转。” “衣服取回来了吗？”小李问她。 “没有，袖口样式做错了，让她们重改呢。” “我走了。”丁俊旭跟小李说。 “吃完饭再走嘛，省得回去还得抓阄。” 她笑起来，高倩也看着丁俊旭笑，他们仨人一起往学院走。小李步子快， 走在前面。丁俊旭和高倩并排，丁俊旭看看她，她正好也看丁俊旭。 “晚上还去取什么？” “什么也不取了。嗯，”她问丁俊旭，“去游泳？” 丁俊旭忍不住一笑，默契地点点头，赶上小李，“真的不吃了，我晚上还有 事，走了。” “你去哪儿？”小李问高倩。 “我姨妈家，嗯，她叫我今晚去一趟。” 那天后来的事丁俊旭记得不太连贯。只记得丁俊旭换好游泳裤赤脚跑到柳岸下， 看到满湖金水中有一条船静静泊在浅滩，一个穿天蓝游泳衣的姑娘垂头坐在 夺目的光晕中。丁俊旭把衣服掷上船，趟水过去，猛地一推了一下船。然后劈泼 斩浪追逐那条流矢般飞快滑行的船。他们象两只鸭子，一前一后伸着颈在温 暖的水里快活地游着，柔软的水草抚摸着他们的腿。船载着他们的衣服越飘 越远，横在荒草萋萋的野堤旁，两桨搭没在水中。他们坐在船头一只接一只 吃着冻得硬梆梆、带着冰渣的果料酸奶，凉得牙齿得得抖。后来，他们好象 还坐上最后一圈观览车，缓缓地被举上夜空，默默好奇地看着月光下粼粼的 湖泊、黑黝黝的郁郁葱葱林带；星海似的市区一点点呈露、聚缩、袒现出完 整的全景。后来，他们站在地铁旁，兴致勃勃地海聊，谁也不往那个明亮的 通往地下的玻璃门里走。昏黄的路灯下，赤膊的人们围着西瓜小贩的平板车 吃西瓜，遍地瓜皮。等他们跑下地铁时，末班车已隆隆驶过。他们轻松地笑 个不停，满不在乎地沿着夜阑人静、灯火辉煌的大街中心线往城里走。一个 晚宴归来的外宾车队从他们身边风驰电掣驶去，在大街进头久久留下一串红 色的尾灯，洒水车丁丁当当开过，马路变得湿淋淋、黑油油的。 他们好象互相说了很多热情幼稚的话，记不清了。 电话铃把丁俊旭吵醒，丁俊旭仍沉溺在梦中纷乱的情节中。电话铃不厌其烦地 响着，丁俊旭埋在枕头里，直到电话铃不响了，才起床下地。拉开窗帘，玻璃窗 刺目地透明了。窗外，浅色的楼群矗立在耀眼的阳光中，桔红色的公共汽车 在白色的水泥马路上蜿蜒爬行，道旁绿地散落着蚁状奔跑的儿童。 丁俊旭到图书馆去翻旧报刊，找到高倩当年获奖时几份报纸的报道文章。 上面讲了一些她的情况。她小学毕业即进入外省一所艺术学校学习舞蹈，经 过几年艰苦甚至残酷的练功，在当地有了些小名气。十几岁便连连获奖，名 噪一时。人们对她寄予极大希望——从报上的奉承恭维中可以看出。报纸的 报道是大量、广泛的，在一份销路很广的刊物封面上丁俊旭还看到高倩的整幅剧 照，以致丁俊旭很有些惊奇，怎么丁俊旭从没注意到。丁俊旭动手撕那幅剧照， 有昨日明星之感。 丁俊旭把图书管理员叫过来，对她说：“这个杂志的封面不知叫谁撕了。” “我小时候，腰腿长得别提多科学，人都说我是舞蹈苗子。”丁俊旭手揣着裤 兜和高倩在大街上边走边笑着说，“经常手举着树枝跳到半空中，象洪常青 在娘子军女战士面前舞大刀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