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那一片海
“凡凡!”
那个人停顿了一下,感到所有的动作都已停止,
就在那一瞬间,听到林俊喊着“王紫烟”的声音。
那个人十分缓慢地转过他的身子,
就在两人视线交会的那一瞬间,
像是申吟似地哀呼着凡凡的紫烟,
跌坐在她站立的地方。
泪水一涌而上,她忍不住用手掩着脸……
越是接近村庄的深处,林俊的心就越烦躁。来往的人打扮非常寒酸,为了让自己
看起来不像是观光客,林俊伸手把自己的头发弄得乱七八糟。他非常厌恶自己这样的行为,虽然无法说明理由,不过绝不只是单纯地想开玩笑而已。
事实上,比起其他欺骗人的可恶心肠,之后对那个女孩的关心,就变得格外鲜明。因为看到紫烟由于怀表的关系,在被泼水后追问之下流出的泪水,那份关心足以让自己感到惊讶,就好像生命体一样在成长着。对那女孩有着感到抱歉的心,算是长这么大第一次有的事。那天虽然是喝了酒,不过他却很想对紫烟敞开心扉说他的事情,他想抱着她,不!不如说是想要抱着她,然后痛哭一场,或许会是更真诚的表现。
那天虽然不想参加聚会,但是想到爸爸,还是来参加了。虽然他没有期待些什么,但凡凡们和母亲依旧如往常一般,用着巧妙的方法来蔑视着他,他们视他如减少财产的米虫。特别是转告生母结婚消息的母亲态度,更是有那种不把林俊当人看,当他是个标准米虫的想法。当人们瞧不起人的时候,难道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林俊感到艰辛,并不只是因为被蔑视的缘故,他已经非常习惯了。林俊是因为想念他的亲生母亲,并怀抱着希望而感到痛苦。他对抛弃自己孩子的那个无情生母感到愤怒。林俊非常羡慕那些即使贫穷也能得到父母亲的爱、过着平凡生活的朋友们。与世界上不欢迎自己的存在,不,是诅咒自己的那些人和那些事比较,他无法忍受这种悲伤。每次回到老家,林俊除了用喝酒来稀释那些痛苦之外,已没有别的办法。所以当他看到那女孩的那一瞬间,心底就涌起一阵情感,所以他才会急忙地接近紫烟。现在他虽然已经承认,他那样对她是多么地一厢情愿,但是他知道自己不是在开玩笑。
在那件事情发生以后,林俊仍旧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没有直接见到她,过了几天的时间,也就是一直到今天清晨,他才呼叫了紫烟,但是进来的人已经不是她了。听完代替紫烟的那个女孩的话,林俊受到极大的打击。
“这间房间原本的确是由王紫烟小姐负责的,听说她是因为某个古怪又游手好闲的男客人的缘故才被辞退的,她不是无故逃班。”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和紫烟很熟的缘故,那女孩说话的时候带着很愤怒的表情。
“她现在说不定正在和中年的男人相亲呢。”
林俊追问那是什么意思,那女孩这么回答着。
“还不是对方要施舍给她们家300石的米吧!因为王紫烟小姐家里经济状况不好,听说就有那种硬要给她们家钱,要把她买回家的男人。”
虽然不知道究竟应该怎么做才好,但是林俊无法就那样坐视不管,于是他只好开车出发往紫烟家去。今天虽然和人约了要谈公事,但他非找到她不可。
一想起那个叫易美的女服务生最后说的话,林俊心底突然焦急起来。越是走近她家,他的心情就越是和沿途的风景显得不协调。远处的那家小吃店,人家说就是她家了,但说那是小吃店似乎还嫌太过,那只是个又小又穷酸的铺子罢了。想到她的眼里泛起的泪光,林俊不禁对自己感到很生气。
难道她就住在这种地方吗?那张白皙的面孔。
这时他看到了紫烟从那间铺子里走出来,林俊急忙把自己藏起来。在紫烟后面有一个年纪差不多可以当紫烟凡凡的男人,一面说着话一面跟着她走了出来。
虽说是俗气的衣服,但因为是紫烟,看到她穿着米黄色的连身洋装十分端庄的样子,林俊的心却也怦怦地跳个不停,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穿着她自己衣服的样子。
“你去跟他好好谈谈再进来,正好妈现在不在,要是她在,她只会白费力气地抓住你而已。”
这个明显是紫烟凡凡的男人,一面吐痰,一面说着。
“喂!又不是只对我一个人有好处,你要是嫁到韩老板家,爸爸也会跟着好命的。”
没有任何回答,她走向停在她身后头的私家轿车,有个中年人从那车上走了出来。看起来,那人年纪上简直就像是舅舅与外甥女一样。紫烟的凡凡对那个中年人鞠躬哈腰,而紫烟的脸就像张纸一样地惨白。
“是要给我们300石的米,没错吧?”
林俊紧紧地握住自己的拳头,他冲出去,一把抓住正要上车的紫烟,然后就开始拼命地跑。他一点也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是在做什么?林俊跑到自己停车的地方,但他仍然很不放心地一上车就发动了车子。
“我可以请求你一件事吗?”
一直到车子要发动之前,一个字也没说的紫烟,以凝望着前方的姿态问着林俊:
“可以载我去华真浦吗?我要去华真浦的海边。”
对着说完话就又紧闭上嘴的紫烟,林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他也跟着沉默起来。林俊对自己怎会这样无法坚定也感到不能理解,以往都是耍耍嘴皮子来化解气氛的他,知道这次是不太管用的。
紫色的海。
林俊对这种包围着他和她的不愉快气氛感到生气,他一次又一次地用脚踢着沙。
“听说你擅自离开旅馆,和那种中年人相亲?”
虽是开始说话,但说的却是与自己心中要讲的不同,是一句出乎意料而冒出来的话。看到紫烟一副要流泪的表情,又像是气得受不了的皱着眉头的样子,林俊不禁又生起气了。
“那又是因为谁呢?”
他并没错过她发抖着说话的声音。mm
“我没有要追究的意思,就连追究和怀抱希望也会伤了我的自尊心,所以我不想知道。”
看着摇头的她,林俊其实是想和她说他觉得很抱歉。他想说声对不起。
“我听你说过你的身世,你要不要也听听我的呢?我呢,我们家有好几次欠人家钱以后逃走,又欠人钱再逃走。我凡凡是个混混,因为和人打架手受伤,所以无法工作。我妈妈看我凡凡变成那样,意志也消沉了,丧失了所有,就靠我赚的钱来勉强养活我们家。但是我现在没有工作了,该怎么办才好呢?那个中年人是个很喜欢我的人,他说只要我说好的,他就会买给我。这样就行了吧!我应该要很感激的,不是吗?嗯?”
紫烟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林俊的心就像掉落进江河一样的无底深渊。他叫着像是被撕裂了的声音,出乎他自己预料之外,当她完完整整地将她的痛苦展露在自己面前,竟使得他愤怒得濒临发狂的境地。林俊不自觉地就爆出这句话:
“你要多少?”
刹那间,紫烟像是静止的画面一般动也不动。但是现在林俊已经无法再收回这句话,虽然他是真心地说这话。若是用钱可以减少她的痛苦,他真的愿意为她那样做。
“到底你要多少?我可以买你。我再出更贵的价钱买你不就行了吗!只要买你……”
话还没完全说完,她就冷冷地打了他右脸颊一个耳光。
“这片海岸和我一样是用任何东西都无法交换的宝贵地方,和像你这种人在这里,就算只待一会儿,也会让我心痛。就算死,我也不愿再见到你。”
紫烟眼眶里满溢着泪水,狠狠地说完就跑走了,留下林俊呆望着那跑远的背影。
啊,怎么办?要怎样才能让她懂我的心,明白我的心啊?
这是林俊想对着大海大声呼喊的心情。
眼泪停不下来。
坏蛋,你这个大坏蛋。
紫烟一面走在路上一面喃喃地说。她从海边跑出来一直到走在这条林荫小道开始,一直都这么哭着。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安慰着她,树木摇晃着枝干像是在对她说“不要哭”、“不要哭”,紫烟很快就替自己擦去眼泪。
我不能软弱。我不能软弱。
只要想着不用去韩老板那儿的事就好了,又可以重新开始了!不管要做什么都可以啊!
就那样,紫烟独自地叮嘱自己走了出来,突然她就像个石娃娃一样停下了脚步。她看到在卖票口买票的那个人,说:“我要两张。”
那个人正是伊凡。
是凡凡。
紫烟的心就像要跳了出来。
那人坐上轿车,从紫烟的身边慢慢地擦身而过。所有的事物就像是在梦境里一样,所有的动作都变得无限缓慢地进行。
凡……凡……
紫烟出神地站着,像是突然想到一样,开始追着车子跑。
站在通往海边的路上,眺望海的那边,可以看到那个人跟林俊,以及一个女孩子。那个人移动着脚步,正用棍子在沙滩上画画,是一个人的脸。以前凡凡画自己脸的那一瞬间,仿佛与这画面相重叠。他不知在那个女孩脸旁说些什么,看起来一晃一晃地。
啊!真的是凡凡啊!
紫烟的双眼霎时涌出了泪水。
紫烟挪动发抖的双脚,缓缓地走下阶梯。起初是一步一步缓缓而行,然后她加快脚步,接着开始奔跑。她的全身,还有脑子里一片空白。紫烟用尽她的力气,奋力地跑向凡凡,像是要穿越这八年光阴那样奋力地奔跑。
她从他的背后用力地抱住了他。
“凡凡!”
那个人停顿了一下,感到所有的动作都已停止,就在那一瞬间,听到林俊喊着“王紫烟”的声音。
那个人十分缓慢地转过身子,就在两人视线交会的那一瞬间,像是申吟似地哀呼着凡凡的紫烟,跌坐在她站立的地方。
泪水一涌而上,她忍不住用手掩着脸……
“紫烟……是紫……烟吗?”
颤抖的声音,正是凡凡的声音啊!
眼前出现的紫烟,对伊凡而言,就像是个梦,所以他想马上就用手去抚摸她。他多么想用手指尖去确定紫烟的身躯,去体会紫烟的体温,但是他却不能这么做,而只能望着她。
伊凡至今仍不敢相信,当初中学一年级的紫烟,如今已经长成亮丽的年轻女孩坐在自己面前。她一如往昔地留着乌黑长发,脸蛋虽然比小时候要更削瘦一点,但是仍未脱小时候的模样。
刚才在华真浦的海边,有人从背后抱住自己的时候,伊凡的心就已经受到冲击而向下坠落了。然后在林俊叫出“王紫烟”的那一刻,伊凡就知道了,背脊的那份感觉,是因为紫烟的名字,他是多么地想念紫烟啊!
不知道是怎么来到咖啡馆的。
和紫烟两人进到里头坐着,好像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是两人只是看着对方,什么话也没说。过去思念着紫烟的那些日子,就像是冲破堤防倾泄而出的大水,冲倒时间的那道墙,在瞬间爆发了一样。
“你……”
在伊凡开始说话的那一刻,紫烟也用同样的话作开头。伊凡看着紫烟笑了,紫烟也开心地笑了。
啊!甜甜的笑容,那是紫烟的笑容。
伊凡觉得那就像是倒出的冰凉饮料一样“唰!”的声音。
“真没想到,要是我知道在旅馆里帮我准备睡衣、帮我充电的人是你的话……”
最后的话却被吞进喉咙里。
“我也没想到……”
说了那句话,紫烟一下子笑了出来,呵呵地笑着。
心头再度冒出愉悦的气泡。
“紫烟啊……”
想要说“我们不要这样子好不好”来稳定心情,但是喉头却一直被噎住。
“你……过得好吗?”
那一刻,紫烟像是要刻意点缀般地笑得更开心,很有精神地说话,紫烟的模样令伊凡心头一阵刺痛。紫烟是个生气时就笑,辛苦时就更努力振作精神的女孩子。
“我过得很好,妈妈和凡凡都对我很好。”
从紫烟嘴中说出的“凡凡”两个字,令伊凡的喉咙觉得火辣般的刺痛。“凡凡”,紫烟以前总是一边这样叫着我一边跟在我后头的。
“我凡凡还是跟以前一样和别人打架,不过他并不会打我……”
就像是把一句话写完后标上句号一样,紫烟说完,又微微笑了一下。那张笑容就是紫烟的笑容,正如伊凡所熟悉的紫烟式笑容,是那样鲜明的笑容。
“我听说你欠了债,去了上海。”
“嗯……”
紫烟慌张地回话:
“是的,虽然是穷……我们家本来就很穷嘛,但是妈妈、凡凡,我们家人,大家都互相帮助,过得很好。我也长大了,我本来就是个美人,不是吗?我过得很幸福呢,你担心我吗?你会担心我吗?”
紫烟睁着圆亮的大眼睛问着。
伊凡什么也没说,只是点点头。
“你很……担心我吗?”
“我很为你担心。”
一边说着,伊凡仿佛就要滴下泪来。
紫烟,这是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的啊!我是多么想你,担心你过得好不好,多么疑惑自己是否因为太思念你,就连和其他人都无法好好相处。
伊凡在心里说着无法说出口的话,一面凝望着紫烟。紫烟将头低下一会儿,犹豫一会儿后又再说话:
“爸爸妈妈还是住在……美国吗?”
伊凡看到了紫烟眼中盈着泪水,泪水缓缓地流入了伊凡的心坎,又再度地沉默不语。
“他们身体都很好,虽然是住美国,不过就快要回来了。”
“好想他们,我真的好想他们。”
像是自言自语般低垂着头的紫烟,被伊凡的眼睛盯住不放。
“最近更常想起你们,大概是想要像这样见面吧。”
紫烟一边带着微笑说着,眼中闪耀着泪光的模样,让伊凡想要在她的泪水滴下来之前,伸出手将它擦干,他不停地转动着手指。
“我好高兴喔!凡凡。真的以为再也见不到面了……很幸运,真的很幸运。”
虽然眼睛和嘴角都充满着笑意,但紫烟的泪水仍旧忍不住地掉了下来,伊凡的胸口仿佛被滚烫的情绪所填满。
“紫烟……”
伊凡抓住紫烟的手,紫烟没有闪躲地让自己的手紧紧地被伊凡握住。
“真的很幸运啊!”
是啊!我的紫烟,真的是很幸运。从我第一次发现黄色雨伞下的你那一刻起,我的心又开始跳动了。仿佛静止了的我,就像是从长长的睡梦中被唤醒,才又开始有了动静。你真的是在我眼前吗?你真的是在我眼前呼吸,说话,笑着吗?紫烟,我的紫烟,这些日子你是去了哪儿才又回到我面前呢?
但是紫烟啊!你竟然跟我说着客套的问候,“凡凡不跟我一起玩,我就跟妈妈说”,以前这样嘀嘀咕咕着的紫烟,现在竟然跟我客套地说话……
伊凡重新认识到他和紫烟之间的关系,俨然存在着时间的隔阂,他的心无比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