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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小霜走回来,爹还没有睡;蹲在捶布石上吸“叶子烟”。小霜只叫了一声“爹”,就进了她的小房子里去。   这小房是一个月前小霜缠着爹收拾起来的。山窝子里的人家,当屋窗子下,都是有着一个大炕的,七大八小的孩子,凡是没有结婚,就一直保留着这块乐土的炕籍,和父母打铺儿来睡。小霜长到十四岁上,来了月经,从此害羞上了身,就不愿意和爹睡在一起。但山窝子里自古以来没有书上写的父母和子女从小分床睡觉的习惯,她就恨着爹身上的一股汗臭味和烟酒的呛味,尤其爹的一双脚伸过来顶住了她的枕头,她就要用被子或者衣服捂得严严实实。她不停地要求把西边的杂物间空出来,她单独去住,爹终于同意了。她把房子精心收拾了,视作是一个养自己女儿心的窝巢:一回来,就进去关了门;一出门,就顺手搭了锁。谁也不能进去,谁也不能得知女儿家的秘密。   爹在院子里叫她了。   “小霜,锅里的盆子温有剩饭哩!”   “我不饿。”小霜说。   “你出来,我有话给你说哩。”   “说什么话嘛,睡吧。”,   小霜解开了头发上的卡子,“哨”地丢在桌子上,就坐在了床沿上了。她没有睡去,也没有再动,预备着爹只要一动气,她就一下子钻进被窝去。   爹在院子却没有再说什么,很响地着烟袋。过了好大一会儿,拖着浓重的鼻音说:   “你睡吧。你一出门嘻嘻哈哈的,一到家就没一句话要说,我知道你烦你爹哩。擦黑我把堂屋的蚊子熏了,你老是锁了小房门,蚊子也熏不成。你要睡,就把蚊子熏熏,熏蚊草在墙角放着,你自个点吧。”   小霜突然心软起来,觉得对不起年老的爹了。隔窗望去,月光下院子空空的,爹一个人蹲在那里,样子很是可怜。她没理由和爹赌气了,从小房走出来,坐在台阶上,又将口袋的一盒清凉油递过去。   “爹,我有清凉油呢,蚊子咬不着。你也擦擦,离眼皮远点,就不会酸得流泪了。”   爹擦了一些在额上,揉揉,问道:   “你一直在船上?”   “嗯。”   “天这么晚了,你不收船,让爹不操心吗?”   “没事的,爹,他谁敢……”   她说过半句,就不说了,想起了刚才河里宝根的事,耳根下不禁又热了。   “渡船的人杂,什么人都有,你这么大了,总有不方便的。咱真不该就包买了这船,三亩地要种好,也就够咱们父女忙活的了。”   小霜最害怕的是爹说这话,爹已经是第三次这么说了。分地的时候,爹一定要那头老牛,小霜一定要这条小船,父女俩别扭了好多天,最后谁也没有说服谁,牛和船都包买了。但作爹的心思,一直是疙疙瘩瘩的,尤其每天见小霜穿得漂漂亮亮去渡口,他额头上就拧个疙瘩。   “家里什么都可以不要,这船不能没有。”小霜低低地应着爹,语气很坚决。   “我怕彩彩家对咱有了看法。”   “他管得了咱家的事吗?现在地分了,队长都不起作用了,我上天入地,碍他家的什么事了?!”   “甭胡说!”爹生了气,“什么人都可以忘,彩彩和他娘的好处咱可不敢昧了良心。牛病成这样,你心上放也不放,多亏了人家帮我料治,今黑老周又来给牛看了,糟蹋了彩彩家一只大白公鸡呢。”   “你又让老周瞎整治!”   爹正要骂,院门响了一下,他赶忙咽了一口唾沫,问:“谁呀?”门外很沉重地响动了一下,接着应声:“大伯,是我。”彩彩就推了门进来。   彩彩憨憨地站在门下,盘绕在门楼上的一树才发蔓的葡萄,今年没结果实,枝叶将月光筛得花花点点。小霜先看见他一身的光点叶影,还以为穿了件什么衣服,后来才看出是光着膀子,那衫子竟两个袖儿系在腰里,屁股后像是拖了个裙子。彩彩看了她一眼,眼皮就低了,慌乱在葡萄叶影里将衣服穿上。   “小霜,给你彩彩哥倒水去。”   她没有动。   彩彩却又返身出去,一阵响动,拖回来了好大一捆青草。   “大伯,牛今日好些了吗?我割了些草,夜里要多喂几次哩。”   余五丑很是感激,走过去帮彩彩把草放在牛棚门口,一边叫着小霜:“怎么不去倒水?”一边领彩彩进棚看了看牛的气色。出来说:   “你在地里忙活了?”   “我锄包谷了,大伯。我到所有的地里全跑着看了,今年包谷长得最好的,要数咱两家了。我又施了一次尿素,还剩半袋子,明日我给你拿来吧。”   余五丑说:   “你们年轻人种地,总是尿素尿素,我才不稀罕花钱去买它哩。这天好久不下雨了,若再红上十天半月,包谷就要受亏,我想把牛棚粪出了,给包谷壅了土,这倒能保墒呢。”   “那我明日一早来出粪吧。”   小霜将洗脸水端了来,又进屋拿了自己的香皂、毛巾,就站在一边看着彩彩——彩彩光着身子,披一件白粗布衫子,衫子的后背全汗湿了,发着热腾腾的酸臭味。胳膊上,脸上,被包谷叶拉得一道一道红印痕——就心疼起来,说:   “这么热的天,真都不要命了!那几亩地,粮食只要够吃就得了,一天到黑泡在地里,就是多收那百儿八十,集市上包谷那么便宜,能发了什么财呀?”   余五丑正站在葡萄架下摘了几片叶子,用手拍拍,要彩彩夹在裤腰下生凉;听了小霜的话,白了一眼,说:   “这是你说的话?农民就是土命,不说务庄稼的话,去当二流子?彩彩好就好在这一点上,难道你要他去和宝根一样吗?”   “宝根怎么啦?”   “瞧瞧他种的庄稼!和咱家的地连畔儿,包谷矮了一头,一疙瘩粪也不上,他哄地,地哄他,尽要长甜杆了!”   小霜没有到地里去过,也不知道宝根家的庄稼长得到底怎么样。但她却看见宝根穿得怪体面的,每一次甲贺谷逢集都是吃喝得油舌光嘴的,他家是最早买有收音机的,前几天似乎还看见手腕子上一闪一闪的,怕又戴上手表了呢。   “可是,”小霜说,“全村里就算宝根日子红火哩。”   彩彩说:   “图尼尔人爱捣鼓。”   小霜便说:   “人常说:天有九头鸟,地有靴子佬。你是靴子人,你就整天死守在家里?彩彩哥,你说说,这牛喂得着吗?病得这个样子,不如早早出手卖了,倒落得省心。”   彩彩说:   “我也是这么个想法,给大伯说过几次,他不依嘛。”   余五丑说:   “当农民的没个牛,还算什么农民?”   彩彩说:   “大伯,就那么些地,把牛喂一年,就用那么几天,犁的地又不深不细,还不如用镢头深挖哩!”   余五丑说:   “你们年轻人做庄稼,心都太浮。牛耕地就说是不深吧,它可以推磨拉碾,可以踏粪;没有粪种甜地不成?往后谁也不许弹嫌我这牛!”   “爹总是死脑筋!”   小霜嘟哝了一句,就拿眼光暗示彩彩。彩彩却再没有言语。她便生了气,坐到远处的木墩子上.给了爹和彩彩个后背。   院子里一时静悄悄的。院门水道下跳出了几只蛐蛐,“曜曜”地发着清音。小霜烦起来,又是一身的汗水。   余五丑默默抽了一阵烟,将竹根管烟袋又递给了彩彩,自个百无聊赖地站在月下,接着,到牛棚里又去看病牛了。   小霜就对彩彩说:   “你那嘴呢?到你说话的时候,你话就那么金贵?!”   “他毕竟是老人呣。”   余五丑在牛棚叫着彩彩,要他帮忙给牛铡些草。彩彩看看小霜,“嗤啦”陪个笑脸,还是起身去了。   小霜拧身就进了她的小房里,“砰”地关门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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