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窝子里，天黑得早。从一块一块碎石板铺成的街面上，眯眼儿一看，高高低低的瓦槽，短墙头，以及街外纵横交错的土路，田地，河岸漠漠的沙滩，一丝一缕袅袅升腾的白气，渐渐地软下去，看不见了。但是，风没有起，暑热不能杀去，傍晚又出现了异常的沉闷。三只的，五只的狗，依旧懒懒地卧在街后坡根人家的照壁下，踢也踢不走，舌头吐着，不能恢复那种交配时期为争夺情爱而殊死厮咬的野蛮。 　　河湾的大崖，黑得越发庄重。当夕阳斜斜的一道展开在河面上，波光水影就反映在了崖壁，万般明灭，是一个恍惚迷离又变幻莫测的神奇妙景；现在，什么也没有。成千上万只居住在崖洞里的鸽子，不能为着那奇异的光影而继续激动，便焦躁不安地在河面上搅动起一片白点；白点慢慢变灰，变黑，再就什么也不复辨认，只存在着“咕咕”、“唧唧”的烦嚣。夜的主体站在了天地之间，一切都沦陷入沉沉的黑暗中去了。 　　河对岸的甲贺谷里，一头草驴在一声声地叫。 　　这时候，街道上急急地奔过一条黑影。脚步抬得很高，起落如在了瓮里：人已经前去了，响声才“咚”地从碎石板上弹起。在街心的一棵弯柳下，他站住往一家屋里望；这家六扇开面的板门还没有关，黑隆隆的，只看见那对着门口的灶膛里，火炭红通通的。 　　“喂——宝树哥!喂——!” 　　“谁呀?” 　　“我。” 　　“五丑!”屋里应声了，“牛又不行了吗?把他的，不知牛跟了你霉气，还是你有了牛倒霉!进来吧，大热天的，这儿有茶。” 　　余五丑摸摸索索从门面中间往里走，撞翻了一个脸盆，“啷啷”响了一个圆圈儿。走到后院，月亮刚刚出来，老周一家人正坐着乘凉品茶，老少好个受活。老周的胖婆娘拿过一把小竹椅子，“噗”地将一盆冷水在上边泼了，挪到余五丑的身下。余五丑只是靠在后厦房的墙上喘粗气。 　　“你没有磨些豆浆给喝吗?” 　　“喝了，喝了两洗脸盆子；半罐子白糖也都贴赔在里边了!” 　　“皮硝呢?” 　　“耽搁了。我后晌磨豆浆，让小霜到甲贺谷去买，天黑回来，她竟忘了去。天杀的死妮子，事情全坏在她手里了!” 　　“这就怪不得我了!我就说嘛，怎么我老周连一头牛都治不好了？” 　　余五丑的头上，汗又忽地冒了一层。他蹴下来，用衣襟擦着脸，声调里充满了哀求，说： 　　“宝树哥，我一心儿信得过你!上次买你的老鼠药，虽然把家里三只鸡毒死了，但那确实是真药，不比得甲贺谷上那些充假的。你再去给我家那头牛看看吧，半后晌它就卧倒了，口里只是吐白沫，鼻子里出气像要喷火。我担心今个夜里不好过去啊!” 　　他说着，哭腔就拉了下来。 　　“这得要喝白公鸡的血了!” 　　“黄公鸡行吗?” 　　“不行。彩彩家不是有吗?前天我想买了吃，那寡妇倒不肯舍得，那公鸡特大哩!” 　　“哦。” 　　余五丑让老周先向他家里走，自个便转身从前堂门面房里跑出去。老周的胖婆娘叫喊着别再撞翻了盆子，余五丑应着“没事”，脚步早到了石板街道上。 　　说是街道，其实并不算是街：没有一家商店，也从未举行过什么集会。拢共四十户人家，房子对列两排而已。这是阿里山脉最东南的一个山窝子，汉尼，靴子，图尼尔，三省在这里相交。这条街上，也就是宝树家门口的弯柳下，那一块无规无则的黑石头，就是界碑：街的南排是靴子人；街的北排，从宝树家朝上的是汉尼人，朝下的是图尼尔人。余五丑的家正好对着街的直线，他是汉尼人，三问上屋盖在汉尼地面，但院子却在靴子的版图上。彩彩家是靴子人，住在街的南排东头。余五丑赶去的时候，彩彩没有在，彩彩的娘，一个五十多岁的寡妇，正在喂猪。这寡妇把猪看得十分珍贵，每顿喂食，总要蹲在猪槽边，撒一把料，拌一下食，有说有念地看着猪吃饱。见余五丑来了，忙起身要进屋去盛晚饭，余五丑说了原委，寡妇就吓得叫了一声，当下从鸡窝捉了那只白公鸡，嚷着也要去看牛的病情。余五丑说天黑路不平的，劝说住了，就一口气顺着石板街道住家里跑。 　　老周已经先到了。在这条街上，这是个三省中最能行的人物，懂得些医道，能治人，也能医牛、猪、羊、鸡、狗，会挑，也会阉，再配上一张会说的嘴，开着小生意货摊，日子过得滋润，人也保养得体面。牛棚里的气味很重，热腾腾的酸臭，他就受不了，蹲在院子里，吸一口，吐三股地抽烟。 　　余五丑回来，先找了一把蒲扇给了老周，就进棚点着了窗台上一盏老式菜油碗灯。有了昏昏的光线，看得见一堆骨架似的老牛卧在牛槽下，旁边是没有喝完的豆浆，水淋淋地撒了一地白点。牛头无力地搭在～堆草上，眼睛闭了，呼吸急促，肚子胀得像一面鼓。可恶的蚊子成团飞来，手一扬。嗡地飞了，手落下，又嗡地飞来。 　　“把牛拉起来!” 　　老周抽完一支烟，将鸡提在了手里，开始拔着鸡脖子上的毛。鸡颤声叫着，几次从手里要挣脱开，老周骂了声娘，将鸡脖子拧在了翅膀下，毛拔得净光。却又不时抖抖裤子，叫着余五丑的名字，骂牛棚里的虼蟠养得这么多。 　　余五丑满脸的汗水，成团的蚊子在头上叮叮咣咣打着锣，他苦笑笑，使劲地要将牛拉起来。但是，每一次牛刚刚立起了前腿，“咕咚”就又倒了下去。他伤心地摩摩牛的前胯，努力将牛鼻圈上的绳索拴在柱头，便猫身钻到牛屁股后，企图往上扛。一连三次，没有成功，自己反倒跌在地上，粘了一手的稀牛屎。 　　“算了，五丑!把牛身子扳端，不要窝住了肚子。这牛也真老得不中用了，你怎么就看上了这条劣货?” 　　“宝树哥。这便宜呢，队里是估了二百五十元给我的。” 　　“你撑了十几年的船，哪儿就能伺候了这高脚牲口!” 　　“地分到户了，哪里敢没个牛呢?” 　　“我就没有。” 　　“我哪能比了你?” 　　老周“嘿嘿”地笑了一声，见牛已经扳端了身子，就去窗台上将油灯芯拨大了许多。牛棚里立时大放光亮。他便要余五丑好生抱住牛头，自个拉过凳子，扬手“哐!”地一刀，那鸡头就掉了，“咕噜噜”滚在了余五丑的脚下。余五丑眼睛一闭。 　　“牛头抱紧!” 　　老周吼了一声，鸡脖子塞进了牛的鼻孔，同时听见了牛在“嗞嗞”地急促地吸着鸡血。而溢流出来的血水喷了余五丑一手，又蚯蚓般地一个黑红道儿钻进了袖筒；他没有再敢动一下。 　　“这下好了。”老周丢掉了鸡，开始在盆子里洗手。余五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抚摸着牛头看了一会，就进堂屋大声地开柜。 　　“五丑，你这肉头，又在忙啥子哟?” 　　“真累了你，宝树哥!我摸一瓶白干，咱炒几个菜喝几盅吧。” 　　“五丑，你又要让小霜说我的不是了?!” 　　“她敢!” 　　“算了，邻家晦，谁不给谁帮个忙?这么热的天能喝下去吗?” 　　余五丑提了酒站在牛棚门口，听了这话，有些为难了。老周站起来要走，他拉住，拾起了那没头没血的公鸡，说： 　　“宝树哥，这怎么行呢?你不喝酒，将这鸡带去吃吧；留在我这里做吧，我也做不出什么好味道。” 　　老周把鸡提在了手里，余五丑一直送到门外。老周说： 　　“小霜的事，你们说定了?” 　　“反正就是那回事了。” 　　“到时候可别忘了咱汉尼的乡党哟!” 　　“那一定的，这条街上，三省的人我都在头上顶着哩。” 　　老周摇摇晃晃顺着漫坡走下去，身影在弯弯的石板街道上慢慢缩小了。余五丑抬起头，月亮已经老高。今夜是阴历十二日，光辉不是十分亮堂，路面却很是清楚。他望了望，远远的甲贺谷，关里的图尼尔人的屋舍看不见，灯火却高低错落，明暗区别，在飘动，在炫耀，在孤寂中作光明的散布。关下的浊缨河，灰蒙蒙一个长带状的水面上，无论如何看不清船只和人影。 　　“喂——小霜!喂——小霜!” 　　他锐声地叫喊起来。在这条街上，唯独汉尼人，其实也仅仅是他一个人，有着独特的喊叫节奏：前声拖十二分地长度，而到内容的部分，却出奇地道得极快。也就是这喊叫声，无论白天、黑夜，可以传出六里七里的路程。每天三晌，余五丑都要站在自己家门前这么喊几阵，街面上的人就又都知道是小霜不在家了。“这野妮子，有人没人，一到船上就想不起这个家了!” 　　余五丑常要对街坊四邻这么诉说。 　　余五丑喊过三声，就走回牛棚去，看见牛气色果真比先头好了，就将窗台上的菜油碗灯压了压油芯，也开始感觉到了有无数的虼蛏从裤管里往上跑，便在指头上蘸了唾沫，往裤腰处轻轻按去：一个肉肉的东西，揉揉，黑暗里在两个指甲间一夹，发出‘‘哔”的响声。 　　“爷佬保护，赶明日一早，我的牛就能大口大口地吃草了!” 　　他抱了一堆湿麦草放在牛棚的墙角，煨了烟熏赶起蚊子来。一时烟雾腾腾，蚊子没熏死，自己倒呛得鼻涕眼泪都下来了。然后又在堂屋里煨了烟火，吹熄了灯，一个人静静地蹲在院中的捶布石上抽起水烟来。 　　烟袋是竹根管做的，这是他向图尼尔人学得的手艺。生产队未分地以前，他们父女俩的自留地上是舍不得种植烟草的。地分到户后，粮食一料收成便有了积攒，也便谋着种一些烟草来抽。但他没有多大的瘾，仅仅种了十棵，也全招待了来家的客人，从此也就不想再种，觉得抽烟是一种奢侈。小霜却不，偏从甲贺谷给他买回来了一大捆水烟板子，说：苦了一辈子了，难道连烟都不享受?他心里虽不大悦意女儿的观点，孝心却领了。就将这水烟板子放在水瓮下浸潮，装在小霜的一个空雪花膏自瓷盒里，心情好的时候，捏出黄豆那么大的一丸来，按在竹根管的烟眼里，吸一口，吹一口，心里想：这真是“叶子烟”。 　　一受活起来，他就想起八年前死的小霜娘，那个白惨惨的瘦脸儿，总在眼前晃。他‘‘唉唉”着，怨她没福，死得太早了。 　　这么思想着，便又操心起小霜来；疯妮子，这么晚了，难道河边还有要摆渡的人吗?忍不住又站在门口，粗声瓮气地喊叫起来了： 　　“喂——小霜!喂——小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