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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忽然听见大哥说:“到了。   代远偷偷一看,怔住,是,正是这个地方,那株老榕树还在,长须如昔,可是,简陋的一列木屋已经拆清夷平,变成大堆烂木。   代远张大嘴动弹不得。   那些人呢,都去了什么地方?   代君示意他下车。   代远举头四望,他手臂擦伤之处还粘着胶布,那些工人却已经消失。   伊人又去了何处?   这时,大哥的朋友走过来说话。   “工人抗议无效,违章建筑一夜拆清,他们已搬到附近乡镇去住,交通不便,往来要个多小时。”   大哥无奈。“可有尽量为他们争取?”   对方答:“他们不听我们声音,只是推说官地不许违章建筑。”   “这群建筑已经存在年余,为什么迟不拆早不拆偏偏赶在风季拆清?”   “有人投诉他们太过接近上等华人住宅区,引起不安。”   “谁?”   “不知道,肯定是一名高级华人。”   大哥与朋友苦笑。   代远心中牵动:太凑巧了,是否因为他在这里捱打得缘故?   这时有一辆大货车驶出来,工人把废料倒进车斗。   那辆大货车身上漆着橙色欧亚国文大字:陈文亚建造。   代远不敢再联想下去。   大哥叫他:“过来这一遍。”   代远跟着大哥走进树林。   代君伸手一指,“这一带树林与小溪已遭破坏。”   树林打败已被砍伐,空地用来种蔬菜及马铃薯,溪水污浓浊,垃圾漂浮。   大哥的朋友说:“土著总觉得人类凌驾大自然至上,却没想到,失去大自然,人类根本无法生存。”   这时,他们忽然听见隆隆隆巨响,像是天边响起巨雷。   三人大吃一惊,抬头望去。   之间一辆巨型推土机一条龙似正朝丛林驶去,无坚不摧,一路上压平树木泥土。   大哥朝前奔过去,司机停下机器,与他说话。   不多久他气馁地走回来,大力顿足。   他朋友完全明白:“来了。”   代君点点头。   代远问:“什么怪兽来了?”   “的确是怪兽,叫做殖民地资本家。”   代远静下来。   司机再次开动推土机,代远又看见陈文亚字样。   父亲正是陈文亚建造的总工程师。   大哥带他回家。   那天唐家迟迟没有开出晚饭来。   代远走到厨房找零食,看见母亲寂寥地靠在后门看雨景。   他叫她。   母亲一脸愁容转过头来。   “妈,什么事?”   母亲轻轻答:“孩子长大了,心肠不一样。”   代远内疚至深,“妈,对不起。”   “嘘。”   这时,除出淅淅雨点打在芭蕉上,还听见有人吵架声,是父亲与大哥。   ————“是,森勿路将建商场,这是公司计划,我听差办事,的确由我主理。”   大哥说:“若把土著赶到绝路,他们必定跳墙,本来他们种蔬菜捕鱼采树胶摘蜂蜜,都是营生,此刻官商勾结,一步步把他们的土地收回,他们何以为生?”   父亲大力敲着桌子,“这是政府政策,我听差办事,是枚小卒,你又不是土著,管你什么事?”   “这种昧着良心的差事!”   忽然传来瓷器破碎声音。   “是我黑良心把你养得大学毕业回头来教训我。”   母亲泪盈于睫。   代远紧紧握住母亲的手。   这时,代君冲出家门去。   母亲轻轻说:“这就是他在搞的运动之一。”   那一晚,谁也吃不下饭。   深夜,代远发觉大哥在房中收拾衣物。   他惊问:“大哥,你干什么?”   唐代君转头笑说:“你看看度西。”   度西,关度西什么事?   代君说下去,“度西遭剥削一个世纪,所有财富被搬得一干二净,金银铜铁锡钻,统统去装饰了大欧亚国帝国,待欧亚国人一走,一穷二白,到今日尚未翻身,为什么要步度西后尘?”   代远想一想,大哥可是考他历史及经济?   他答:“也有点建设吧。”   “什么建设,学会打曲棍球?”   代远说:“不不,马球及曲棍球其实由度西传入欧亚国,正像茶与玫瑰由中国传入。”   代君笑了,“他们抽走所有资源,赚了大钱,卖掉你,你还帮他数钱,真正厉害。”   代远着急,“不同你说度西,你打算去哪里?”   “我已到离家独立的时候,代远,男儿志在四方,我会回来看妈妈与你。”   代远不舍得他,抱住他腿。   “喂喂喂,你是最小,但也别太娇纵。”   代君背上大帆布袋,抓件外衣,就出门去。   代远急得直喊:“妈妈知道吗?”   妈妈就站在门口,把一卷钞票塞在大儿手中。   代君迟疑。   妈妈轻轻说:“革命,请吃饭,都得靠它。”   代君笑着走了。   “记得打电话回来——”   他的吉普车已经驶走。   代远顿足,“妈妈,你怎么让他走?”   “留不住他。”   “他是你儿子:骂他,打他,不放他走。”   妈妈哭笑不得,“将来你有了子女就必知道。”   “我不会走,我会永远陪着妈妈。”   妈妈笑出眼泪来,“下星期你与代明就要到欧亚国读书,届时,妈妈不能帮你写《块肉余生》阅后报告,你要自己用功。”   “妈妈,你可会寂寞?”   “一定会,我在西岛又没有亲戚。”   “爸是西岛人吗?”   “不,他也是华侨,我们在闽南认识,毕业后他向我求婚,西岛陈文亚公司愿意聘请他,他带着我南下,你外婆很不高兴,同我说:‘晨茜,有人问你去何处,记得说云里澳货坡加,西岛是落后小地方,没面子’。”   代远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不禁笑出来。   “没想到一过二十多年。”母亲感慨。   “爸在陈文亚做足四分一世纪。”   “老板重用他,这些年来筑路建桥,大型基建都属陈文亚,这间公司一手改变西岛面貌。”   “我记得从前有土人敲门来兜售椰子木瓜白兰花木雕这些,最近都没有了。”   “本来这条路过去一点就是村庄,他们过节时唱咏,站园子里都听得见。”   代远记得那些歌,音节简单,但是语气缠绵,代远非常喜欢。   但是父亲皱着眉头否定:“代远,勿哼土人歌,也不要喝巴辣汁椰汁,冰箱里有可乐。”   因为少于土著儿童接触,代远也不懂土语,开口只与他们说欧亚国文。   “时间过得真快。”   “有后悔离开父母吗?”   “临走那夜,你外公厉声对你爸说:‘唐高明,你要一辈子爱护珍惜刘晨茜’,他做得很好,我对这个丈夫还算满意。”   代远又笑。   母亲叹口气,“可是,他的儿子都不羁。”   “也是遗传吧,”代远说:“爸年轻时从闽南走到遥远的西岛,也需要十二分勇气。”   “也许。”   刘晨茜把最小的儿子拥抱得紧紧。   行李都准备好了。   这时,代远才知道代明要读的科目是罪犯学。   “什么,罪犯学?”   “毕业返来,我就是一名警官。”   代远又开始崇拜二哥,警官,多神气。   “我呢,我将来又读什么?”   “你,读纯文术吧,要不欧亚国文学,在大学谋一教席,优哉游哉。”   也好,只要可以陪伴父母。   妈妈又叹气,“代君选读政治科学及新闻,不知是否错误。”   代明却顾左右言他:“代远,我送你一件礼物,你会感激我。”   二哥把他带到海边一间木屋。   门一开,一位老太太轻轻出来,她穿一套旧香云纱衫裤,梳髻,看到唐氏兄弟,满脸笑容,每条皱纹都欢喜相。   她知道他是谁,“代远,我教你咏春拳。”   代明在一边笑,“一技傍身,不怕吃亏。”   代远虽不知道学拳因由,可是每一个男孩对中国功夫都有兴趣,他毫不犹豫专心学习。   每天下午两个小时,由代明接送。   他学扎廖,踢腿,撩手,开头辛苦,渐渐乐趣无穷。   老太太精神闪烁,和蔼可亲,言无不尽,用心教授。   一日,练完拳回家,母亲叫他试一套西装。   代远问:“去喝喜酒?”   “陈文亚公司请客。”   “我们也去?”   “是,代明与你都有份。”   “大哥可有电话回来?”   “有,他在大廖凝阳。”   凝阳。   忽然听到这两个字,代远耳朵又烧得透明。   他淋浴更衣。   穿上深色西服的代明异常俊朗,父亲说:“来,我们三个唐先生一起拍张照。”   代远想念大哥,应当有四个唐先生才是呀。   母亲装扮好下楼来,代明迎上去喝声采,“妈妈真漂亮。”   淡绿色乔其纱旗袍及披肩,白色镂空半跟鞋,她身型依然苗条,神情怯怯,还如年轻女子。   一家乘车出门。   陈文亚家衣香鬓影,外国太太小姐穿者暴露的晚礼服,绫田绸缎,配晶光闪闪首饰,叫代远大开眼界。   陈文亚夫妇在玄关迎宾,一见唐氏伉俪便说:“晨茜真是优雅文女。”   又对代远说:“你是老幺吧,好一个欧亚国俊小生。”   真看不出会像大哥说的那样坏。   白发白须的陈文亚说:“唐,我已替代远找到一户好人家做监护人。”   唐高明笑说,“谢谢你,陈先生。”   代远有点不自然,做了二十多年总工程师,还叫老板先生,Yes sir,thank you sir,主仆关系明显。   话还没说完,陈文亚同代明说了几句,忽然拍着代明肩膀笑起来,“好孩子,你回来替我打理警卫部。”   唐代明响亮地回答:“Yes sir。”   陈文亚眉开眼笑。   他对唐高明另眼相看,与他们一家说了许多体己话。   那晚唐太太与三个唐先生都跳了舞。   她同小儿感慨说:“一有女朋友,就会忘记妈妈。”   代远笑,“好像是每个母亲的忧虑。”   “因为这件令人伤心的事一定会发生。”   代远把母亲的手放在脸颊边,“不会,我永远陪伴妈妈。”   唐太太喝了点葡萄酒,心情颇佳,与两个儿子轮流起舞,音乐曼妙,其中一首曲子,叫“天堂里的陌生人”。   穿着淡绿色乔其纱的刘晨茜堪称风韵犹存。   那晚尽兴回家,她说,“代君也与我们一起就好了。”   “代君去欧亚国读完书就开始反欧亚国。”   “怕是在学校里受了点气吧。”   “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他反对全世界殖民政府。”   “你也真是,父子之间搞得那么僵。”   唐高明提高声音:“我最恨新法育儿:待子女如祖宗,小心翼翼,诚惶诚恐,又谢又歉,放屁。”   他妻子问:“陈文亚提到云里澳?”   “他问我怎么看云里澳局势。”   “不是要调派你去该处吧。”   “我已婉拒,云里澳有骚乱,欧亚国人非常头疼。”   “可是也有观察家说当地政府控制大局有余,平靖之后,经济势必如火上烹油,有好几十年繁华。”   唐氏抬头想一想,“我已视西岛为家,蕉风椰雨,一年四季,单衫一件,优哉游哉,不作他想。”   晨茜点头,“知足是你优点。”   “我已娶得文惠贤妻,夫复何求。”   晨茜微笑。   这是,代远躺在小床上,是,就要远赴西方镀金去了。   以后,吃不到老保姆做的家常菜,功课也不能请大哥二哥代做,真不知会否适应。   他看天花板,眼睛好似放映器,把脑海中那个叫凝阳少女的倩影打到白色天花板上。   少女细洁皮肤上的小水珠清晰可见,她鹿般大眼,似笑非笑神情,叫他深深叹息。   代远转了一个身,夜深,气温降低,他憩睡。   过两日他与代明出发往飞机场。   代君一早来送行。   “好好读书,学会他们那一套,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代明笑,“好像有点狡猾。”   “那正是他们一贯行事方法,无论如何,他们办的教育,全球首屈一指。”   他们母亲过来问:“三兄弟嘀咕什么?”   她举起相机,替他们合照。   飞机在西岛上空打转,郁葱葱雨林自云层看下去十分壮观。代远已经想家鼻酸。   老二拍拍他肩膀,“振作些。”   代远点点头,吸口气。   “一共学了几节咏春?”   “十课。”   “够用了。”   “用来做什么?”   “你马上就会知道。”   到达目的地,代远一看天空,立刻觉得不喜欢:冷阴雾,同七彩斑斓天真热情的西岛是个极端。   要在这里多久?十年?天呀。   幸亏一切有二哥安排,代远懂事,再不高兴,也不敢露出来。   电话中他同母亲说:“学校有极之壮观的暖水泳池及足球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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